一、亭子间日月
老虎窗漏进梧桐絮,阁楼地板吱呀呀数着时辰。五斗橱上的三五牌台钟当当敲七下,煤球炉子窜起蓝火苗,钢宗镬子煎着滋滋作响的荷包蛋。后门阿婆拎着铜吊喊:”张家姆妈,开水来哉——” 晾衣竹竿横跨弄堂,花布衬衫滴答着水珠,落在楼下爷叔的晚报上。我趴在老虎窗边数电车辫子,听见远处传来”栀子花——白兰花”的吴侬软语。
二、灶披间春秋
公用厨房飘着咸鲞鱼香,十二家煤球炉排成雁阵。宁波阿娘腌的醉泥螺,绍兴好婆晒的霉干菜,在竹匾里窃窃私语。黄昏时分油锅交响:王家姆妈炸猪排,李家伯伯炒螺蛳,苏州嫂嫂焖红烧肉。洗澡铁皮桶轮流坐庄,张家小囡刚洗完,热气还未散尽,李家阿弟就抱着木盆来敲门。窗外的法国梧桐沙沙响,把各帮派菜香揉成团。
三、石库门冬夏
三伏天竹榻横陈弄堂,老克勒摇着蒲扇讲《七侠五义》。井水冰镇的西瓜还带着麻绳勒痕,小赤膊们追逐着棒冰车:”光明牌!赤豆棒冰——” 冬至夜客堂间飘出酒酿香,八仙桌拼成长龙,家家端来拿手菜:宁波汤团、苏州酱鸭、本帮腌笃鲜。穿堂风裹着雪花从门缝溜进来,老唱片机里周璇唱着《夜上海》,留声机的金喇叭震落天花板的积灰。
四、小菜场晨光
天蒙蒙亮,痰盂车轱辘声碾碎残梦。胶鞋踏着青苔石板,菜篮磕碰着奔赴市集。黄鱼车上的崇明蟹吐着泡泡,篾篓里的活鸡扑棱翅膀,豆腐西施的棉布围裙沾着豆花香。老宁波捏着带鱼银光:”今朝眼睛锃亮!” 苏州娘娘的秤杆高高翘起:”自家种的鸡毛菜唻——” 突然人群骚动,红袖章追着骑永久牌的小青年:”粮票!粮票要过秤的呀!”
如今站在恒隆广场的玻璃穹顶下,自动门开合吞吃着西装革履。中央空调吹不散记忆里的栀子花香,手机支付听不见钢镚儿掉进搪瓷杯的脆响。那些挤挤挨挨的烟火岁月,像老城厢墙缝里的爬山虎,越是斑驳越缠得紧。偶尔在网红咖啡馆听见邻桌小囡讲”吾伲屋里厢”,忽然鼻尖就飘过煤球炉的烟火气——原来乡愁是块酒酿饼,发酵在石库门坍圮的砖缝里。